春寒料峭時分,我站在海棠樹下仰望。那枝頭,花苞初綻,如小小的胭脂淚滴,紅潤含羞,玲瓏欲墜。它們被一層層薄薄的鱗片包裹著,鱗片微張,像嬰兒初醒時半睜的眼簾,隱隱透出內部孕育的胚胎。那花苞密密地綴在枝上,如待嫁的新娘,裹著羞澀的胭脂紅紗,在風中微微顫動,仿佛隨時會羞怯地打開那層薄紗,露出里面嬌嫩的心。
春意漸濃,花苞便緩緩舒展,花瓣一層層地綻開,由紅轉粉,最后竟成一片粉白,卻仍于邊緣處留著一抹殘紅,如少女頰上退散不去的羞暈。花朵在枝上低垂著,如美人初醒,慵懶不勝。我常常于夜深人靜時,在樹下徘徊,聆聽那無聲的綻放。而花事終有盡時,花瓣飄落,卻并非片片零落,而是整朵整朵地墜下,如同被風突然吹熄的小小燈籠,倏忽間便從枝頭飄落,無聲地躺臥于泥土之上,如一場無聲的胭脂雨,覆蓋了樹下的小徑。
春天消逝,夏日的海棠便換了一副模樣。枝頭花朵漸次凋零,嫩葉卻已悄然舒展,起初是嫩黃帶紅,如初生小鳥的絨毛,怯怯地展開。葉子漸漸長大,顏色也由嫩黃轉成鮮綠,再變作深綠,葉片厚實起來,脈絡清晰,如一張張攤開的手掌,承接陽光與雨水。此時,花落處,小果初結,如一顆顆翠珠,在葉間悄然探頭,被陽光照得透亮,仿佛能看見其中剛剛萌發的生命。
盛夏時節,海棠樹冠濃密如蓋,綠葉層層疊疊,在風中翻動,發出沙沙的聲響,如無數小手在鼓掌。我立于樹下,抬頭望去,只見陽光透過葉片縫隙,灑下點點光斑,在樹下跳躍。偶有微風吹過,枝葉間便蕩起一陣綠波,光斑隨之跳躍,宛如無數碎金在綠綢上滾動。那小小的果實,也漸漸長大,由青轉黃,掛滿枝頭,如垂下的青玉小鈴鐺,在風中輕輕搖曳,卻始終沉默不語,靜待著時間的成熟。
待到秋意漸濃,海棠樹便換上了最華美的盛裝。綠葉漸漸褪去青澀,染上斑斕的色彩——先是黃,再是橙,繼而紅,最后深紅如血,整棵樹如同燃燒的火焰,在秋陽下熊熊燃燒。我站在遠處望去,那一片紅霞,在秋日澄澈的藍天下顯得格外明艷,如同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,被神的手筆涂抹在天地之間。
此時,果實也成熟了,由黃轉紅,飽滿圓潤,如小小的燈籠,懸掛在枝頭。它們被秋陽曬得透亮,紅得誘人。秋風過處,熟透的果實便“啪嗒”一聲掉落在地,驚起覓食的鳥雀。它們啄食著甘甜的果肉,無意間卻將種子帶往遠方,成為大地新的寄望。而樹上的葉子,在完成最后的絢爛后,也一片片辭別枝頭,如疲憊的蝴蝶,在風中打著旋,悠悠飄落,回歸大地。
寒冬來臨,海棠樹卸盡繁華,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,在灰白的天空下伸展著,如一幅蒼勁的素描。枝干呈現出深褐的顏色,在寒風中顯出倔強的姿態。枝頭之上,卻已悄然孕育著新的生機——一個個小小的芽苞,如沉睡的嬰兒,被堅硬的鱗片包裹著,在寒風中靜靜等待。它們看似微小,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,只待來年春風的召喚,便再次綻放生命的華彩。
我每每行經冬日的海棠樹下,總忍不住伸手輕撫那些緊裹的芽苞。它們堅硬如鐵,卻暗藏無限生機。冬日的風凜冽刺骨,可這些芽苞卻如安睡在母腹中的胚胎,在嚴寒中默默積蓄力量。當最后一片枯葉飄落,新芽的胚胎已在枝頭形成,在寂靜中等待輪回的號令——生命在結束處,早已埋下開始。
海棠的四季,是生命以最樸素的語言,在季節的輪回里寫下的綿長詩篇。從春日的含苞,到夏日的深綠,從秋日的燃燒,到冬日的沉睡,每一片花瓣的凋落,每一片葉子的飄零,都不是終點,而是生命在時間長河中重新出發的起點。當枝頭最后一片枯葉飄落,新芽的胚胎已在枝頭形成,在寂靜中等待輪回的號令——生命在結束處,早已埋下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