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風一吹過,鳳凰木便轟然燒起來了,火焰從樹頂一路燒至樹梢,又由樹梢燒到樹根,整棵樹便成了燃著的一團火,燒得天空都褪了顏色。那紅,是世上最濃的顏料,濃得化不開,潑灑于天地之間,竟像是要燒灼了人的眼睛,燒灼了人的心魂。我站在樹底下,仰頭而望,只覺灼熱撲面而來,仿佛連空氣亦被點燃了,那香氣也帶著顏色,似蜜糖,又似火燎,隨著熱風飄散,鉆入鼻腔,又灼入眼睛。
我忽然想起,這樹在南方,在亞熱帶的土地上,年年燃燒,歲歲燎原,未曾稍歇。它開花時,不留余地,沒有半分猶豫,仿佛在傾盡所有,只為完成一次生命的燃燒。那紅是火焰的吶喊,是生命在濃烈中蒸騰的宣言。它并非在生長,而是在燃燒,燒盡了所有枝干,燒盡了所有葉子,只余下那滿樹紅花,在風中搖曳,如火焰的舞蹈,又似火烈鳥的翅膀,在夏日里展翅,在晴空里翱翔。
風過處,花瓣紛紛墜落,如雨滴,如血淚,如燃燒的灰燼,簌簌地飄落,在樹下鋪成厚厚的一層紅毯。我踏足其上,便覺腳下綿軟溫熱,仿佛踩著火焰的余燼,踩著那焚盡后的溫熱。那花,在樹上時是火焰,落到地上便成了灰燼,但即便化為灰燼,也仍帶著灼熱的余溫,帶著生命的余燼。
我俯身拾起一朵落花。花瓣薄如蟬翼,邊緣卻染著更深的紅,仿佛在燃燒的最后一刻,將生命凝于這濃烈的一筆。我輕輕一捏,它便碎了,碎成細小的粉末,隨風飄散。這花,在樹上時是那般熱烈,那般絢爛,可一旦落地,便如此脆弱,如此不堪一擊。生命的熱烈與脆弱,竟在這小小的花瓣上,如此分明地呈現出來。
我抬頭,看見那粗壯的樹干,樹皮皸裂,如老人干枯的手掌,托著滿樹紅花,托著那燃燒的生命。那樹皮上,溝壑縱橫,裂紋密布,如大地的傷痕,如歲月的刻痕。可在這傷痕累累的樹干上,卻開出了如此絢爛的花,如此熱烈的花。這樹,在燃燒自己,在燃燒生命,在燃燒歲月。它用傷痕累累的身軀,托舉著生命的火焰,托舉著生命的絢爛。
樹冠之上,那紅與綠交織。羽狀復葉在強光下透出翡翠般的光澤,與紅花形成奇異的撞色。這撞色,不是沖突,而是共生,是生命的和諧。綠葉托著紅花,紅花映著綠葉,相互映襯,相互成就。綠葉是生命的底色,紅花是生命的亮色。沒有綠葉的襯托,紅花的絢爛便少了幾分韻味;沒有紅花的點綴,綠葉的生機便少了幾分光彩。生命的絢爛,離不開底色的支撐;生命的底色,也因絢爛而更加生動。
鳳凰木的花期不長,不過月余。這月余的光陰,便是它生命的全部絢爛。它用這短暫的光陰,燃燒自己,照亮世界。它不求長久,只求絢爛;不求永恒,只求熱烈。它用短暫的生命,詮釋了生命的真諦——生命不在于長短,而在于是否絢爛;不在于永恒,而在于是否熱烈。
它站在那兒,站成一道風景,站成一種精神。它以自己的方式,向世界宣告:生命,可以如此熱烈,如此絢爛,如此不顧一切。它燃燒自己,不是為了毀滅,而是為了照亮;不是為了結束,而是為了新生。它在火中行走,在火中歌唱,在火中完成生命的涅槃。
它站立在夏日的風里,一樹紅花,如火焰,如旗幟,如生命最熱烈的宣言。它燃燒著,照亮了天空,照亮了大地,也照亮了人心。它用燃燒的姿態,告訴世人:生命,當如鳳凰木,即使短暫,也要絢爛;即使終將凋零,也要在凋零前,燃盡所有的光與熱。
它燃燒著,在風中,在雨中,在陽光下,在月光下。它燃燒著,從生到死,從死到生。它燃燒著,永不停息。它燃燒著,直到化為灰燼,融入泥土,滋養新的生命。它燃燒著,用生命詮釋生命,用燃燒照亮燃燒。
它燃燒著,在南方,在亞熱帶,在每一個夏天,在每一顆心中。它燃燒著,永不熄滅。
樹在火中行走,樹在火中歌唱,樹在火中完成生命的儀式——向死而生的絢爛儀式,便是它用盡所有氣力,留給這個世界的,最灼燙的吻痕。